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枣树的故事-第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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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菜并没有做多少,有自己制的月饼。那土酿的米酒不觉喝了小半坛。作家解放前在上海小报上写小说,素以健笔与善饮著称,一时有连载小说中李白之誉。这一次棋逢对手,作家尝到了土造酒后劲的厉害。醉眼蒙胧之际,作家听乐勇侃侃而谈往事。
  “我哥,那时候,就死在这。当年那血,从这,直流到那枣树底下,就是那——你真不知道,那兔崽子,那杂种捅了我哥多少刀,你根本想不,出来。”尔勇取了块月饼,示意作家自己动手,掰了一小块,塞在嘴里慢慢嚼。他小时候,哥哥尔汉弄了两棵小枣树苗来,种好了天天浇水,哄尔勇说这枣树也是弟兄俩。那其中的一棵枣树当年就死了,剩下的一棵已经高大成材、只是水土不服,结的枣子总甜不了。
  夜凉如水,枣树坚硬枝干的阴影,重重投在门前发白的空地上。尔勇又说起他哥哥死了以后的种种事。当嫂嫂岫云如何如何痛苦的话题刚刚展开,晋芳便发起脾气。峋云无疑是晋芳不愿听到的人,如果不是尔勇一连串地喝斥,晋芳难听的话可以像小河一样流出来。好好的中秋佳节大有被糟蹋的可能,晋芳赌气而去,四个千金中有两个被打得哇哇直叫。作家因为喝了酒,也不觉着这场面尴尬,朦朦胧胧地觉得这团圆的日子,能叫老婆恶恶地骂一顿也好。他太太是那种小资情调极重的人,看的都是浪漫派的小说,作家无端地有些不放心,后悔不该弄什么电影脚本。晋芳又赌着气走出来,人跛得似乎更厉害,嘴里只是说:“凭什么,我一提到她,你就急?”尔勇笑着叹气,说给作家听:“明明是我一提,她就跳起来,你说这女人是不是倒打一耙?”大家听了,都笑,尔勇笑着又说:“为了这家,县公安局几次调我,我都没去,你和她有什么道理可讲。”晋芳说:“要去县里,你去好了,我不拦你。”尔勇叹气说:“你何苦,她好歹也是我们嫂子,这么不容她干什么?”
  “干什么?”晋芳双手叉腰,冷笑说:“她是你嫂子。我们可不敢有这种下流的嫂子。”
  作家回到住处便大吐一场,然后倒头睡觉,半夜里又起来吐了几场,搞得一房间臭味。他告辞时,尔勇曾提出和他一起回去,作家那时候已有些站不稳,满脸堆笑,嘴里却说:“这是什么活,什么活?一年里有几个中秋节,我老婆叫不在这儿,那是没办法!”一路东倒西歪,拖着自己的影子,过了两次极窄的木板桥,竟没有掉到河沟里去。
  这天晚上,作家没有梦到老婆,他梦见那株枣树,坚硬的树枝把他从酣梦中戳醒。

  叶兆言
  五
  尔勇几次想和作家谈谈岫云的事。
  作家对这个话题,始终不是太用心。
  作家后来和岫云见过几次面,都是偶然的原因。
  有一件事,尔勇从未对人提起过。这段往事实在窝囊,想到就难受。那一年,他刺杀白脸功亏一篑,多少算报了些仇,连夜带着寡嫂岫云奔南京。他们搭了条江船,溯水而上,一路仍摆脱不了惊慌。船上干活的伙计,都当这两人是夫妻,让他们住在一个舱里,江上时不时遇到日本人的巡逻艇。好不容易快到南京,那船叫日本宪兵扣住了不许开,又活活地耽搁了一天一夜。
  不过是一年多的工夫,变化巨大,岫云简直是有隔世之感。尔勇初到南京,第一次领略都市的繁华,痴痴地跟着痴痴的岫云,眼睛不时向四下匆匆乱扫。眼前都是陌生人,没人注意到他们从哪儿来,更没人理会他们往哪儿去。岫云已是极虚弱的人,拖着两条注了铅水的腿,走得失了信心,幸好途中遇到了黄包车,岫云上前要下来,还了价,直奔东关头。
  没想到岫云的父亲彼老板半年前就死了。继母张氏无处报丧,从兄弟那儿过继了个儿子,一个半傻不傻,见人不是笑就是瞪眼睛的小伙子。尔勇没见过彼老板的模样,看着寡嫂痛失慈父,心头跟着发酸。他因为避着白脸的缘故,一时不便回乡,原计划在南京躲藏一阵,现在这家里没有个像样的男人,倒有些进退两难。他曾经听嫂子说过这位张氏的厉害。
  没想到张氏极爽快地留下他们。筱老板很可能没留下什么钱来,那张氏总是不知不觉地哭穷。岫云好歹也是又惯又宠长大的,本不是那种有心机的人,如今父亲死了,张氏肯收留已是天大的面子。嫁出去的女儿没出去的水,更何况还领了个不相干的小叔子来。岫云极识相地拿出钱来贴补家用,张氏口是心非地得了钱,却不会见好就收,从此哭穷更急,连个喘气的节奏都舍不得给。
  尔勇第一次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。他深海没有一举成功砍死白脸,反落得自己失了退路,有家不能回。打掉了牙往肚里咽,人穷有时只得乖乖志短,他由岫云陪着,去找尔汉当年的老板李老板。李老板这年生意兴旺,财大气粗,两只牛眼珠子在岫云胸前滚来滚去,满口地答应。尔勇在李老板那干了不到半个月,那李老板借机来看了岫云七八次,岫云的后母是过来人,肚子里点了一千瓦的大灯泡,早已见惯了这类把戏,找机会当着众人的面,什么话都挑明了说:“筱老板生前也没什么对你不到的地方,你那贼肚子里装着什么坏水,当我不知道?”李老板忙不迭赔笑脸,嘴里师娘长师娘短叫个不歇,又说了东家当年的种种好处,但是他那师娘依然竖着脸,不等李老板唠叨完,泼口骂道:“你个贼杂种,你的娘我们担当不起,少来灌你娘的迷魂汤。当年吃我耳光的日子忘了?实说了这家里放着老少两代寡妇,你少来来。若是你这家伙想换换口味,先回去把你那黄脸婆离了,再来明媒正娶,若论想占便宜吃点什么,你试试看!”
  李老板好大没趣走了,第二天便找尔勇碴子。尔勇正憋着一团火,三句话没说完,操起拳头就往下砸,揍得李老板鼻血喷涌而出,流得一下巴一胸口。店里其他的伙计捂着嘴一旁看笑话,待尔勇住了手,才一个个上前假装拉架。李老板不比年轻时的气势。嘴里还不服软,骂尔勇是杀人犯,没必要在这抖威风,杀头掉脑袋的日子在后头呢。尔勇也懒得和他斗嘴,取了衣物,和管账的算了工钱,扬长而去。途中经过一家酒店,那女招待用极好看的眼睛勾他进去,尔勇有心赌气进去喝一通酒,立在门口犹豫了再三,又径自去了。
  尔勇回家满心不痛快,岫云深悔推荐他去李老板那儿做事。本想借说李老板几句,给尔勇消消气,没料到反惹起尔勇一团火,跺着脚骂道:“我哥当年怎么会跟这样的畜生做事,依着我,早接得他屎出来,亏你还有性子和他来往。”岫云有口难辩,又不知道怎样安慰尔勇,只得呆呆地陪小叔子傻坐。她明知道李老板和后母张氏有一手,那筱老板生前也有所察觉,她让尔勇去李老板处谋事,多多少少,有意无意的是想利用这种关系,没想到背了石臼做戏,吃力不讨好,偏偏弄巧成掘,几头都得罪了人。岫云又抱定了家丑不外扬的宗旨,事物的原委不便细说,因此除了陪坐叹气,还是陪坐叹气。
  依着岫云的劝说,尔勇将半个月的工钱,如数缴给了张氏。张氏客气了一通,让尔勇看了三天的好脸色。第四天刚刚到,那脸色又和先前的一样,硬梆梆地直竖在那里,叫人都不忍心看。尔勇真心真意地想搬出去住,一来找不到房子,二来即使暂时找到了,也付不起定钱。咬着牙一日三次地出去找工作做,找来找去,有几次还是岫云陪着,没活干仍旧没活干。不得已日日去外秦淮河码头背米,那是桩吃苦的差事,尔勇虽然庄稼人出身,有一股子牛力气,常常也累得半死。回到家中,一身的臭汗都不想靠近人。
  尔勇想搬出去住的一个重要原因,实在是住的地方别扭。他和岫云几乎是睡在一间屋子里,中间虽隔了一道极薄的夹墙,那门洞虚设却没有门。拉了半截布做门帘,里外都看得见人的脚走来走去。两边的声音听着清清楚楚。尔勇常常被岫云夜里起来用马桶的声音弄醒,岫云则时时听见外间竹榻叽叽嘎嘎,知道尔勇翻来复去睡不着。
  事实果然如预料的一样,张氏安排他们这么住别有用心。按理由,尔勇完全可以住到她过继的儿子房间。那小伙子近二十岁模样,一副受虐待的苦脸相,除了见他为张氏捶腿捶腰,总不见他做过一桩什么正经事。他住的是厢房,算不上大,再放一张床却绰绰有余。尔勇几次三番地想向张氏提出来,搬到她那过继的儿子房间去住,话到嘴边,终究说不出。俗话说,身正不怕影子歪,好藕不怕沾泥,张氏既然觉得安排他们这么位没关系,他提出异议反倒坐实了心虚。何况客随主便,他寄寓人荫下,有个落脚点就不错,哪来的挑三捡四的道理。再说这事也应该由岫云提出来合适,不管怎么说她管张氏叫妈,尔勇如果贸然说了。张氏说不定会疑心岫云对他多情。自己清白了,害得岫云无辜受累,这种事尔勇不能做。
  尔勇一门心思地想搬出去住。世上的事偏偏不让人称心,他越是想搬出去,越搬不出去。背米的工钱本来微乎其微,他因为一日三餐吃在外面,加上重体力消耗把个胃弄成无底洞,吃多少都不嫌饱,剩下的钱缴给张氏,连买个笑脸都不够。帕云的那点私房早已贴干净,尔勇拼死拼活的血汗钱,用张氏的话来说,单单岫云一个人吃饭也不够。话难听时,罗里罗嗦地说米贵柴贵,又说如今的房子什么价,若是租给人住,不知要得多少多少钱。
  岫云的日子也不好过,她一个小鸟依人的性情,小时有筱老板宠着,嫁了人总以为丈夫是靠山。丈夫横死,回娘家是不得已的事,明摆着后母张氏一日更比一日不容她,岫云有机会和尔勇说心里话,言谈中大有如果不是为了躲白脸的报复,真不如回乡下好。她的意思,是尔勇继续留在南京,她独自回去,嘴上这么说了几次,想到当真一人回去,无论是在路上,还是住乡下家里,心里都有些怕。
  张氏有打麻将牌的嗜好,向来是在邻居任家里雀战,输赢不大,日日晚上要过几圈瘾。自从任家新娶了媳妇,张氏便把牌桌移到自家来,就放在尔勇睡觉的地方。时常三缺一,岫云只好坐陪。她难得打,手是生的,脑筋迟钝,又不好意思太顶真,因此只见输,不见赢。尔勇白天里背米差不多散了骨架;到晚上又不能早早睡,硬头皮到张氏那过继的儿子处串门,先还受欢迎,让他翻翻陈年旧月的报纸,渐渐地不客气了,把他晾在一边,小伙子自己倒头睡觉,呼噜声吵得人心烦。
  尔勇一生的不得意,一生的窝囊,一生的晦气和别扭,都集中在这不长的一小段时间。他有时想想,真不如索性回到乡下,和白脸拚个你死我活来得痛快。月有阴晴圆缺,尔勇坐在小天井里,头顶上一块极小的天,听着屋内哗啦啦的麻将声,女人之间有一句无一句的闲扯,他心头不由动起了各种各样的念头,其中一个最重要最干脆的想法,就是寻死不如闯祸,索性豁出去。天下之大,总有容人处。
  那天注定有事。千年难得轮到岫云赢了些钱,偏偏输家是张氏。张氏原不是有牌品的人,桌面上就横怪竖怨,说岫云存心不给她牌吃,散了伙嘴里还是没完没了。岫云只好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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