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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玉眼巴巴的看着那簪子,见有二根手指那样粗,又沉甸甸的,知道分量不轻,眼里便看出油来,心想倒叫那不知名的小哥儿捡了个福气。
洪冉咳嗽一声,香玉方回过神来,于是众人收拾完毕,洪冉再吩咐管事的几句,三人便下船去了。
此处原是小镇上的码头,时近正午时分,太阳晒得厉害,洪冉先下来,叫过一乘小轿来,先将香玉扶了上去,曜灵却不肯接他的手,灵巧地自己上去了。
洪冉暗笑了一下,耳朵根也红了,心里却是高兴得很。这丫头清高得很!可不知怎的,越是这样,他越是喜欢得紧。
洪冉跟那轿夫说了个地名,便跟在轿子后面走着。
走过几条小街,绕过几处大宅,最后在一处热闹的买卖地方,停下轿来,香玉和曜灵下来后,曜灵便四下里张望了起来。见左右都是做生意人家 ,有卖布的,也有豆腐坊,更有不少小吃铺子,吆三喝四地,正招揽生意。
“好个热闹所在!” 曜灵抬头看了看门首,只见上书四个大字:祁氏染坊,不觉心里点了点头,知道定是这里了。
“三哥到了?快请快请!”门口出来一人,抢着将轿子钱付了,又赶着将洪冉拉进门里去,又道:“怎么来得这样晚了?就快开席了,戏台子也搭上了,正要开唱呢!”
洪冉笑着让开他人的手,先唱了个诺,道声恭喜,然后又指曜灵道:“这是我洪家一位贵客,跟船去杭州的,如今也来凑个热闹!”
那人一听贵客二字,先上下将曜灵打量了一番,见其布衣素面,头上亦无珠光宝气,心下不由得打了个问号。
香玉抢上前来,挡在曜灵面前,快嘴道:“看什么看?人家是小姐娇客,别惹毛了她,没你的好果子吃!祁老九,你如今发达了,家业兴旺不说,现在连儿子也有了,没得说,定是菩萨面前烧了高香!”
先听见家业发旺,祁老九笑得尤能自制,过后听见儿子两字,顿时就笑得眼儿也看不见了。
“我说是哪位声音这样脆崩儿爽的,原来是香姨娘到了!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,三爷也不提前打个招呼,若知道您老人家要来,那一定得寻几出好戏给您瞧瞧,知道您是最好听个戏的!”
祁老九深深向香玉作了个揖,又向里头大喊一声:“出个来堂客,快请香姨娘接进去!”
香玉得意洋洋地挽起曜灵,后者微笑低语道:“今儿我才知道,原来姨娘是这样风光的!”
香玉若有尾巴,此时一定直翘上青云了:“看你说得什么话?你才知道?跟我日子久了你就会明白,就住在府里实在是委屈了我,出来才知道我的厉害呢!”
曜灵暗中吐了吐舌头,心里有些好笑地想,你一年能出来几次?怕是几年也出不得一次吧?倒这样傲娇起来了。
一时屋里果然出来位婆娘,看年纪该是祁老九的媳妇儿,见打扮得光鲜亮丽,银红绉纱,密合色纱挑线衫子,柳黄遍地金长裙,黄哄哄的金头面,插得满头都是,耳边一对红宝丁香,亮闪闪地直耀人眼眉。
香玉也是头回到祁家,并不认识这媳妇,倒是后者亲热地叫了声姨娘,又乖巧地叫曜灵声小姐,然后极恭敬地请二人进去。
洪冉则早被祁老九拉去别处,想是另有别处款待,香玉则与曜灵去了后院,一进天井就看见院里摆了六桌 ,将不大的小院挤得满满当当,人头攒动,竟比外头还要街市上还要热闹得多。
祁九媳妇请香玉主桌上坐,又让曜灵,曜灵倒不怕见人,只是自己身份有些怪异,她便有些不愿上座。
香玉心里明白,便对祁九媳妇道:“你们不知道她,她是京里有名的采薇庄掌柜的,如今领了宫里的差事,出京办事。她见你们面生,只怕不好说话,不如你寻个干净屋子,我跟她里头坐坐去。”
祁九媳妇有些为难,都知道香玉喜欢看戏,前面戏班子都扮下了,眼见就要上台了,为了这个,特意将穿堂处门都下了,只为后院也能看见,若进了屋里,香玉怎么看戏?
“我不要紧,不过几出戏罢了,一年总也要看上几回!”香玉倒是体贴人心得很,反安慰祁九媳妇。
曜灵不愿别人因为自己的事为难,赶紧微笑对祁九媳妇道:“我不要紧,什么掌柜不掌柜的,跟你们也是一样生意人!我不过见主桌上都是长辈,觉得坐下有些不恭,既然嫂子要我坐,我坐就是了!”
于是众人原样安排,曜灵坐在了香玉身边。
香玉笑嘻嘻地对曜灵道:“若刚才我不说,只怕你还要扭捏几下,不肯就坐呢!”
曜灵瞪她一眼:“就知道你在捣鬼!快说,到底要我来做什么?”
原来 ,曜灵一早就看出来,洪冉与香玉这样大费周章,引自己到祁家来,一定不只为了同喜凑个热闹。
香玉还是笑,却笑得跟猫一样狡黠:“看你这多心的!没有的事!有也只为看戏!快看,好戏要开始了,别说话,先看戏!”
第一百二十七章 蔻娘
曜灵还要再问,不想锣鼓齐鸣,丝竹声起,小戏子们扭捏着上来,将一整套【锦堂月】唱了起来。
曜灵耐下性子听了半日,实在听不下去,便想寻个由头离席,祁家媳妇眼尖看见,便上来笑对她道:“姑娘可是不喜欢听戏?要不要进屋里,看看哥儿去?我婆婆在屋里呢!她老人家不放心哥儿,定要亲身看着才好。姑娘如今一去,跟她说些笑话,解解闷吧!”
曜灵忙微笑点头,赶紧起身出来,祁家媳妇便将她带去后一进院里,推开南边屋子的门,向里头喊了一声:“娘!我请位女客来屋里坐坐,她要看看哥儿。”
一把苍老的声音回道:“行啊,叫人进来吧!”
祁家媳妇笑着将曜灵让进去,又殷勤道:“一会我送些饭菜过来,姑娘陪着用些吧!”
曜灵抬眼看了下屋里,见甚是精洁,尤其屋里桌椅,并窗橱门户,竟是一色香楠木,十分古拙,更为雅静。
窗前一张花几,上摆一个古铜瓶,插一枝天竹,东边上手是一个小书架,放些零星物件;下手是两张方凳,用青缎套子套着。
里间一张木床,镶着个冰纹落地罩,挂个月白绸弹墨山水画幔子,清幽怡然。一位上了年纪的妈妈,正哄着床上,呀呀学语的哥儿玩耍。
好个不俗的雅境!曜灵暗在心里叫了声好,又觉得有些纳闷,按说一个染坊人家,哪有这样高雅的情趣?
老妈妈将头抬了起来,也上下打量着曜灵,开始本是不经意地看了看,却不料一望之下,竟将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在曜灵身上,一刻不离了。
曜灵微笑着走上前来,先款款行礼。然后向哥儿怀里塞了只红缎荷包,这是临出门时香玉硬放在她袖子里的,说万一见了人家哥儿,好给个赏礼。
老妈妈还是不吭声,一双有些昏黄浑浊的眼睛。咕噜噜只在曜灵脸上打转。
曜灵不好意思起来。尴尬之余,微微将脸偏了过去。
老妈妈这才醒悟过业,讪讪笑道:“我原是老了。眼睛竟不好使,看人也看不清了,叫姑娘笑话了!”
曜灵自然说无妨,又逗引哥儿玩笑一回,眼角余光却发觉,这妈妈还在不断地偷看自己。
“莫非妈妈认识我么?”被看得实在难受,曜灵忍不住开口问道。本来这只是她无意间一句托词,好提醒对方别再这样看自己了,不想老妈妈的回答。却叫她大吃一惊。
“你是不是,蔻姑娘的女儿?”
如雷震耳,如石惊天,曜灵听见这老妈妈竟说出自己娘亲的闺名来,一时竟至神惊色骇。这怎么可能?!可以肯定,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!
“妈妈。你到底是什么人?怎么知道我娘的名字?你见过她?以前认识她?” 曜灵连珠炮似的追问,她急得脸都红了,额头上连串沁出汗珠儿来,此事非同小可,她隐约觉出。香玉和洪冉强带自己过来的用心了。
可是怎么可能?!
老妈妈目光柔和地望着曜灵,从她的眼神里曜灵可以看得出来,对方也全然没想到,会在这里见到自己。
曜灵定了定神,神色略微缓和下来,又慢慢坐了下来,紧挨对方,然后方款款细语道:“妈妈,想必你也知道,我娘走得早,她的许多事我都不曾知道。如今有缘,竟叫我遇上故人,想必是蒙老天垂怜,请妈妈实说于我,我娘她以前,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老妈妈轻轻拍着床上的小哥儿,眼神由初见曜灵的惊异,变成了凄然:“故人?说起来,还真是故人。你长得其实不像你娘,不过眼眉嘴角,那股子倔强,实在跟她如出一辙。实说相像,你倒是更像你爹。”
我爹你也认识?!曜灵这下连话也说不出了。
老妈妈怜悯地看着曜灵,长长叹息一声,方才开口道:“其实我跟你娘,本是一个宫里的宫女,我长她几岁,她初入宫时,便是我领着学的。她叫我祁姑姑,我叫她蔻子。”
曜灵的嘴绷得紧紧的,双手却不受控制地绞着手里一方玉色布帕,帕子在手上绕得紧紧的,又拉得直直的,眼见就快要绷断了。
“你娘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丫头,才不过半年,主子就叫她留起头来,很快,她就是正八品的二等宫女了,专在当时的皇后宫里,供皇后使唤。”老妈妈似喃喃语,她说话声音不大,如梦似幻,似乎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。
皇后?还是说,就是现在的太后?
外头三伏酷暑,可曜灵此刻却如坐数九寒冬,身子坐于冰桶之中,呼吸都有些被冻住了。
“皇后倒也看中你娘,慢慢将她升上从五品,后来更索性将宫里将于她管,正好我到了年纪,要放出宫去,因此便将皇后宫里的主管位置让于你娘。”祁妈妈说到这里,不禁细看曜灵,口中犹豫起来,有话不敢直说的模样。
曜灵觉得自己可能,也许,大概是在做梦。因这一情景她在梦中遇到到千万回了,总是有一个人,对娘十分了解,自己求过几句,就将娘的一切事体说给自己知道。
“祁妈妈,求你再细说说,我娘她,那时候是什么样的?她喜欢什么?爱穿什么颜色?” 曜灵控制不住自己,当真如自己前梦中所为,苦苦哀求起来。
从来她说话是不带个求字的,可今日非同小可,为了知道娘的一切,她愿意求,无论要她怎么哀求,她也愿意。
三岁的孩子,太小了,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了。曜灵为此深恨过自己,除了娘的模样,几乎记不下其他任何事了。如今能有一机会一解素日所愿,怎不叫她忘形?
祁妈妈同情地看着她,慢慢低语道:“你娘长得很好看,行事又温柔,又善于体贴上意,因此宫里的人,都很喜欢你娘。她初入宫时,我就看得出来,她不同于一般宫女,那种风度悠闲,不管多么火急的事,也要保持著悠悠自在的姿态,同一般人所能有的。”
在祁妈妈慢道轻述中,曜灵脑海里,娘的印象渐渐丰满起来。
蔻儿,祁妈妈说,记得她最喜欢就是夏天。御花园里,御液池中,荷花碧连天,莲芬扑鼻香,你娘最爱就是每日起个大早,替皇后取荷叶上的露水,她总说,这叫她想起家乡。
娘是江南女子,曜灵喃喃道,我还记得,她总喜欢唱采莲小调,每回哄我入睡,她总爱唱那个。
“当时我是她们新来的姑姑,说起来,我的权势可不算小,可以打,可以罚,可以认为底下人没出息,调理不出来,打发她们当杂役去。不过我是当差快满的人了,急著要找替身,自己好回家,自然也要尽心地教,也会替她们说几句好话,捧到台上头去,好把自己替换下来。”
祁妈妈拍着床上的小哥儿,看看他将睡着,又拉过一床纱被,轻轻掩在其身上。